媚笑

　　　　挨着小米那摧枯拉朽的一巴掌之前，我和其他正常的女孩儿一模没两样，那就是说，以前我也能说会道（即便那些话有95.5％是废话），也表情丰富（即便那些表情牵强附会），也会发脾气撒娇（即便那些特权显得矫情）。在丧失了以上功能之后，我就经常安慰自己，可以少说点废话，可以少表现点虚伪，少得罪点人，少亏待点自己。对此我很自满，甚至瞧不起那些能说会道、表情丰富、会发火撒娇的正常女孩儿来了——谁都有的本事，那就不能叫本事。这年头，物以稀为贵呀。
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小米有一双断掌，感情线横跨整个手掌，看上去颇有气势。
　　　　据说断掌的人脾气特暴躁。万不能得罪有断掌的人，否则很容易被一巴掌扇成残废。
　　　　我当然没有兴趣和勇气“以身试掌”，不幸的是小米并没觉察这一点。
　　　　不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，她的右手便在我脸上留下清爽的几道指痕，有如粉嫩的浮雕。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发现笑容竟前所未有地暧昧——眉如弯月（天生的），双眸水淋（估计是疼痛所致），右边嘴角微妙地向上弯曲（天生的），而左边的嘴角矜持着，没有向上弯曲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我努力调整脸上的肌肉，希望打破两边嘴角的不平衡，惊觉左边的脸部肌肉僵硬不听使唤，似乎那是别人的脸，不由我的大脑控制。
　　　　我知道小米把我打成了“半脸不遂”。
　　　　她留给我的指痕消退之后，我就永远地拥有了一张只能媚笑的脸。说不上漂亮，当然也不难看。确切地说，那叫罕见。
　　　　附带的后果还有：失语症。我向来是个完美主义者，如果不能把话说得清楚明白，我宁愿不说话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媚笑的哑巴。暧昧又罕见。所以在我成为媚笑的哑巴之后，男人和女人对我的好奇都无限膨胀起来，经常让我招架得身心俱疲。要知道，我的语言功能的丧失根本就满足不了你们的好奇心呀，对此我深感不安和遗憾。当然，也许他们还对我抱有怜悯和其他意义的感情，不管我需不需要，他们都无时无刻毫不吝啬地施舍给我，我除了无言地媚笑，实在没什么别的法子。
　　　　当然，我还是可以和别人沟通的，只要有工具。感谢发明了纸张笔墨的祖先们，感谢发明了万维网的老外们，感谢维护着网络正常运作的电信局，感谢所有寂寞的爱管闲事的爱心暴棚的老好人们，有了你们，作为哑巴的我才没有被心里话的念头和废话憋疯，不仅解决了思维排泄的问题，还靠码字获名得利。
　　　　上帝关闭了一扇窗户，却为我打开了一道大门。我心存感激，脸上却只能是毫无新意的媚笑。
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小米把我打成了媚笑的哑巴之后，销声匿迹了一阵子。
　　　　我想感谢她，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某些缺陷，就不能得到今天的成就——我有了稳定的稿酬，还获得了全国优秀哑巴作家一等奖（可惜没有“半脸不遂作家”这一奖项，要不我还能再得一奖呐），由此一夜成名。八卦的记者们几乎挤破了我小小的寓所，带着一本正经的严肃神情，敬业地不厌其烦地采访我。我媚笑着用纸和笔回答他们的问题，由于这些问题大同小异缺乏意外，我实在没耐心一笔一划地写下来，便干脆把他们想知道的事儿全写下来，复印几十份，媚笑着派发给他们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他们接过我的传单，满意地劳燕分飞而去。我的寓所总算恢复了以往的沉默，镜子里我对自己媚笑着，想到记者们的满意也许和我这一成不变的媚笑有关。他们为什么要满意呢？于他们来说，我只是他们悠长的传媒从业历史长河之中的一滴水珠，但这不能抹杀我是他们稿费或工资（即便这些稿费或工资少得可怜）的来源这一事实，何况他们不必自己动手，更何况我的媚笑似乎在褒扬他们的体面职业，在讨好地向他们表示敬意。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显得悲哀，但我只会媚笑，别无选择。
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接下来的几天里，我的媚笑玉照铺满了报刊杂志的文艺副刊，而我的传单就像新华社通稿一样，以千人一面的状态充实了他们的版面。当然，也有几个良知未泯的记者在我的通稿里面穿插了对我的褒扬：“她自始至终保持着柔媚的笑容，充分体现了我国女性谦恭温良的优良品质，更体现了身残志坚的良好心理素质。……真心祝愿她以后的文学创作和私生活越来越丰富……”
　　　　姑且不论记者们真心还是假心，我很清楚现在出名越来越难了，要让人们记住我，更是难于上太空。我的文学创作我的私生活再丰富，也吸引不了人们的眼球了，能玩的文字游戏已经被前人玩滥了，能炒作的私生活也被卫慧棉棉九丹木子美竹影们过到了极致。唉……
　　　　名出一次也就够了，和利相比，我更看重后者。
　　　　有点扯远了，真抱歉，我该说一下小米。
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小米别无选择地在报刊杂志上看见我的光辉形象，终于良心发现，主动来找我。
　　　　我媚笑着开了门，她看见了气不打一处来，把硕大无朋的挎包往我床上一扔，问：你就没别的表情了？
　　　　我哼哼了一下，权当叹气，点了点头。
　　　　小米也跟着叹气，好像只能媚笑的人是她自己，说：最近过得还好吧？
　　　　我再哼哼一下，再点头。我能过得不好吗？媚笑的人总是招人喜欢，因为媚笑约等于犯贱，总能讨好他人，所谓人贱人爱嘛。
　　　　小米低头说：自从把你打成残废，不，我是说把你打得半脸不遂，我就一直没睡过安稳觉，怕你会过得比以前更难堪更狼狈，可我又一直没勇气来跟你道歉。看见你现在功成名就了，我也算是安心了一点。今天我来，我想看看能帮你做点什么。
　　　　我心里和她一样清楚明白，她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，如果不是没钱或是碰上麻烦，她是不会来找我的。不过得益于她的一巴掌，我才有了今天的顺畅局面，我本来也想感谢一下她，于是我在纸上写道：你打算帮我做什么？
　　　　小米扑闪着睫毛，作绞尽脑汁状，一时无语。我百无聊赖地坐到电脑跟前，打算上网，突然被她的尖声细气吓了个激灵。
　　　　她宣布：你现在不是哑巴了吗？这样吧，我帮你打点生活起居，比如跑腿买菜买稿纸接电话，比如替你打发那些烦人的记者……
　　　　她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媚笑的脸，无辜又期待，真让我有点儿不忍心疼。我在电脑上打出一行字——你想当我的保姆兼经济人？
　　　　小米鸡啄米似的点着头，满头黄毛还真有点像雏鸡的绒毛，说：顺道给我开点工资吧，嘿嘿。
　　　　我想了想，觉得不对劲——这算给我帮忙吗？我用笔和纸一样能和卖菜佬售货员们打交道，我的寓所根本就没装电话，难道我该安一部电话来让她替我说话？烦人的记者们以后也不会再来纠缠，我的哑巴生活一直过得风调雨顺，何苦找个人来和我分享我的劳动所得？我是想感谢她，但前提是我的利益不能有损伤。经过再三思量，我觉得她的建议没有可行性，就在电脑上打道：这些事我能自理。
　　　　　　
　　　　小米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拒绝，气急败坏地骂道：靠！你就是不给我补偿你的机会是吧？
　　　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，她又一巴掌扇在了我的左脸上，留下清爽的几道指痕，有如粉嫩的浮雕。
　　　　我疼得尖叫了一声绵长的“啊……”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，眉如弯月（天生的），双眸水淋（估计是疼痛所致），左边嘴角微妙地向上弯曲（天生的），右边嘴角也微妙地向上弯曲（估计是被打弯的）。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，我的半脸不遂被小米一打而愈，恢复了正常。
我的媚笑结束生涯不由分说地结束了，我又会说话了，我又恢复了正常，我又得到了丧失过的那些功能。不管我乐意与否，这成了既成事实。
　　　　我怀念那曾经的媚笑，媚笑却和我擦肩，扬长而去。
　　　
　　(完)